細紋、白鬢、下垂的嘴角、瞇起的眼睛,那一張臉,極盡憔悴,見者心酸。
【那一張憔悴的臉】
泛黃照片被拍下的九十年代,家中那位唯一的女人總是把自己打扮得亮麗時髦。上過粉紅眼影的雙眸神采飛揚,絳唇吐出的話語字字珠璣,包裹在絲襪外發亮的高根鞋敲在地板上,清脆利落,一如她的行事作風。那上了淡妝的臉龐,洋溢著白領麗人的魅力、成熟女性的風采。這是我的母親,每逢家長日過後,無一例外地獲得學伴稱讚呼聲,令我自豪的,我美麗年輕的母親。
過了幾年,相簿裡的家庭照逐漸增多,那位女人脫下套裝,手中握著的圓珠筆換成掃帚把子,作業地方從黑字白紙變為屋角牆邊。她的臉部皮膚在焚膏繼晷的護理下依然維持在青春狀態,只是待在家裡時,眼底添上疲憊、磨去銳利,嘴邊多了嘮叨、少了微笑。這是我的母親,跟同學打過照面後,被暗地誤認為「表姐堂姐」的,令我失笑的,我猶如年輕少婦的母親。
然而這兩年來,從相簿移居到螢幕上的家庭照裡,那位女人已不再擁有當年的影子──不施脂粉的臉龐不及從前白晳,暗黃的顏色帶著疲態,不均勻地散佈在皮膚表面;鼻樑掛上老花眼鏡,不然就是稍微瞇起眼睛,吃力而掙扎地閱讀家長通告;嘴唇蒼白無色,整天因家事操勞而緊緊抿起,嘴角下垂。我從放大的數碼照片上留意到這一切,這一切的轉變,在我的心裡倏地投擲一塊沉甸甸的千斤巨石,激盪而濺起三尺水花,在那一直悠然自得的湖面上,久久不散。
這真是那位,長著一張彷似不會衰老的臉孔,伴我十多載的母親嗎?
她喜歡逛街、喜歡打扮,她曾經是個典型自信的上班族。那個時候,年青的她還能享受自我經濟能力,可以特地早出門跟同事吃早餐,下班偶爾相約朋友到尖沙咀添置衣服,快下車時給家裡打個電話,傭人便馬上翻熱飯菜,等著女主人歸來。聽母親說,那段日子不愁穿吃用度。
可是這位背負兒女債的女人,在開支增加與健康情況變差的考量下,毅然辭去工作,對大小家務一力承擔。她更早起床,為家人準備早餐;更晚休息,為家人熨好上班上學的衣服。到菜市埸殺價採購、帶女兒奔波至不同地方參加興趣班……她開始接手管理家事的工作,不久過後,她真的成為一個典型操勞的主婦。
這位兩頰凹陷、面色蠟黃的憔悴女人,還是記憶中令我喜愛的母親嗎?
在父母的保護下,我幸福無憂地過著美滿的生活,什麼都不缺,什麼都不少。年少時期的我,實在被寵得過了頭,連如今的我都要搖首大歎。這全都歸功於我偉大的母親。
曾經的某天,她說:「我比較喜歡出外工作的生活。」這種不經意的牢騷,卻讓仍是小學生的我印象深刻。放棄金錢與個人意願,把所有都奉獻予家庭的這個女人,照顧了我十七個年頭,無微不至。我還有什麼好懷疑的?饞嘴的我無論何時總是想買零嘴,隨口說出來後,在一旁的她多半爽快點頭:「去吧!」反倒是深明她沒多少私房錢的我忍不住皺眉開口,你不要這麼快答應好嗎!甚少顧及自己,卻盡量滿足女兒的每個要求,默默付出無私的母愛。我還有什麼需要懷疑!
這個女人,不再買漂亮衣服,不再買護膚產品,因腳疾被迫捨棄高貴的高根鞋,年華老去,風霜歲月在她臉上絕情地狠狠刻上痕跡──衣服護膚產品高根鞋甚至青春,全都變成了我的。三條魚尾紋、兩根白絲、一副憔悴的臉容,通通是她付出的最佳證明。這是我的母親,讓朋友一致覺得十分疼我的,令我驕傲的,我最好的母親。